萨达姆的巨幅画像挂满巴格达街头，铜像矗立广场中央，教科书称他为“民族之父”“阿拉伯雄鹰”——表面看是领袖崇拜，深层是一场场精神阉割的集体仪式。汤因比说得透彻：文明的消亡，始于精神矮化。而强人政治，正是系统性地把人变成羊：你不必思考，只需服从；不必判断，只要欢呼；不必担责，只要忠诚。 我当过巴格达一家照相馆的学徒。墙上挂满领袖像，客人拍证件照时背后都是那张笑脸。师傅提醒我，别多问，嘴多会丢饭碗。学校里的考试，题目不考逻辑，只考态度。哥哥被征召，回来时帽子里都是沙，腿没伤，眼神却像被风掏空。母亲问仇恨来自哪里，他说记不清，只记得口令。 我第一次起疑，是给一个军官放大照片。他要把自己站在铜像前的照片挂在客厅。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个孩子的笑脸被剪掉了。他说孩子挡住了荣耀。我把废片悄悄带回家，那张被剪掉的笑脸看着我，像在问：你想活成谁的影子？那晚我睡不着，脑子里只有两个词：荣耀和人。 2003年的那天，城里突然像停电。人群涌向广场，把绳子套在铜像的脖子上。有人喊口号，也有人不说话。我跟着师傅挤进去，看见有人把胸前的徽章撕下，丢在地上。铜像倒下，尘土扑到脸上，眼睛生疼。一个老人站在旁边，他不激动，只说了一句：别急着找新的神像，先把自己的背直起来。 相馆后来没了生意，大家都去找别的活。我把招牌换成“家人照”。给人拍照前我会先问一句：你想留下哪种脸，是你自己的，还是别人要的？有的人犹豫，有的人笑。我发现，一旦让人自己决定镜头，他们站得更稳。强人最怕的，不是外敌，是普通人的自我决定。 说到这里，我想把话拉回今天。职场里的霸道主管，家庭里的强势长辈，群里的带节奏，都在做同一件事：替你思考。你交出判断的那一刻，就把自己交了出去。安全感如果全靠一个名字，那叫借来的安心，随时会被收回。文明不靠神像的高度，靠每个人脑子的开关是否开着。 哥哥后来去了哪里？他很少说话。前阵子他把军帽放在我桌上，说留着提醒你。我问提醒什么。他说提醒别让口令压住常识。我记住了。下次你看到谁被捧到神位，先问三个问题：他是否允许你提问，他是否接受不同答案，他是否愿意承担后果。如果三个都不是，别献花，别跪，转身走。你走出去的那一步，才是你自己的国土。
